个园话石
作者:忆明珠

在扬州古典园林中,个园尤负盛名。几年前我写过一篇《个园话竹》的短文,说到个园既以“个”为名,而“个”寓竹形,循名求实,竹园的竹是否嫌少了一些?当然,现在我还认为竹可以更多适当配置。但我也并非要求个园变成一处农家的竹林,谁都不会那么傻。其实,园名是一回事,园之所以出名又是一回事。个园的出名,主要在于它的假山叠石。石,才是个园的真宰。

游人走近个园,首先看到门前竹林间一枚枚石笋,劲挺秀拔,参差并起。石笋,是一种美石,色淡绿,带粉白斑点,外形如笋,故名。在园林中,此石宜单点,或三五攒聚,作为小品,随意布置。现在它被大量集中竹林间,使游人如置身春笋遍地之境。“这组叠石叫做春山”——扬州的朋友会这样指点说。于是游人在入园之先,已觉春光融融,扑面盈怀了。

扬州人认为个园的假山叠石,具有四个系列,分别寓春、夏、秋、冬四季山景。园门入口处石笋与竹林搭配成的春山,是整个山景的序曲。设置在园内的夏山、秋山、冬山才是叠石的主要部分,而以夏、秋两山为重点。个园的建筑格局处处皆能为叠石留地步。一泓清池凿出在园的中心部位;环池散布着的奇石,如欹、如立、如踞、如卧,或夭矫玲珑,或凝重痴绝,态势各异。池上有石梁,池边有凉亭,信步盘桓,每得佳境。池南花厅,窗开四面,最宜临窗小茗,于此作静观。池北有长楼,横亘东西。夏山在楼之西,秋山在楼之东,双山对峙,形成极为振奋心目的局面。而冬山,尚藏于更幽深处,那是个园叠石的尾声。

现在且让我们游览长楼西端的湖石叠成的夏山。湖石多孔,轮廓宛转流动,皴纹优美多变,自成皱、瘦、漏、透。石色灰潆,如带雨的云。所以湖石叠山易空灵而难浑厚,此山庶几而得之。山半壁浸落在溶溶碧波里,波上小桥曲折徘徊,将游人导入山腹内一穹窿状石室。石壁习习生凉,空气冷凝若冰。仿佛于未知年月前曾有异人坐此“调素琴,阅金经”。虚寂之极,不宜久留。出石室,攀磴道,咫尺之间,重返人寰。路边嘉木成荫,时见翠翎俊鸟稳坐枝头,自得地唱着歌。清风徐来,轻轻扫拢着石坪上的落花。山顶紫藤架下,偶有三五丽人傍石小憩,蓦然回首,美目流盼。李白的名句:“若非群玉山头见,会下瑶台月下逢。”大概便是得于这般光景的。此山山上多风,得其凉;山下近水,得其清,合成一个“清凉世界”,不惟景观如夏,且更宜于夏游。

由夏山经横亘东西的长楼,即达秋山。这幢长楼的设置,独具匠心,颇为园林艺术家所称道。“楼者,重屋,房上起房也。”一般取其纵势之高。而个园此楼跨度达七楹,楼上长廊又外延四楹,合十一楹,兼取其横势之长。这跟夏秋两山的处理有关。因两山面貌迥异,不可强之合,亦不可任其离。长楼的妙用,既作为两山的间隔,又作为两山的联结。楼长则廊长,而廊供通行。一道长廊,显示着它本身的空间,同时也显示着“衣香人影太匆匆”中的时间。漫步在长廊上的游人,视线不时为楼上陈列和廊外景物转移,心理有所缓冲,当由此山步入彼山不至生苍黄突兀之感,且将益喜其境界之全新。个园基本采取这种以间隔与联结互为转换的手法,将四个不同系列中的每处假山叠石,统一于一个整体环境中。只不过所凭借者,或为楼、或为厅、或为门、或为墙、或即以石间石,以石联石,灵活变化而已。

如果说,楼西的夏山是用湖石叠出的一幅水墨画,那么楼东的秋山便是用黄石叠出的一幅油画。黄石夯实无隙,呈不规则块状,棱角分明,切面如削,色黄如带蜡质,又近褐,近绯。我欣赏这组叠石的清雄磊落,赖此一山高耸,以其老气横秋之概,提挈整个园林超尘脱俗而不流于纤巧柔媚。山巅有亭,此处为全园的制高点,俯瞰绿杨城郭十万人家,远眺瘦西湖、平山堂烟树云霞,令人生飞扬之想。出亭,人洞穿山下行。有隧道辗转反侧,往复盘绕,游人如坠九曲回肠,每不得出。扬州人游洞有诀云:“大路不通小路通,明处不通暗处通。”意谓:走在山洞中,若朝着宽处、明处,最终要碰壁;倒是朝着窄处、暗处,反而豁然开朗,脱颖而出。这很有趣。

走出秋山石洞,即达谷底。谷两厢高峡壁立,山势逶迤延绵,末端高托一轩,明窗净几,是一个读书的好所在。有狭小石径垂悬若梯,导送游人至山下小厅。厅南立着一堵粉墙,所谓冬山,即藉此南墙背阴以宣石叠成。宣石含石英颗料,迎光闪亮,背光放白,望之莹莹若冰,皑皑似雪。值得玩味的是这里栽种着几株芭蕉,春夏之际,芭蕉叶大,片片浓绿与山头白雪相映成趣——“雪中芭蕉”,是摩诘的画境啊!

跟宣石冬山毗邻的,便是开头所说的石笋春山。一墙之隔,两个季节。然而,冬天来了,春天还会远吗?

这里应当说明,对于个园叠石的四季山景,扬州人虽津津乐道,不过姑妄言之,聊动视听,以助雅兴,并不要求别人确信无疑。像我这样为这个题目大做文章,扬州的园林内行们倒会笑我未免迂腐拘泥。因叠石的价值,不在它寓有何景,而在它本身是否人目、入画,够得上称之为艺术作品。然而我宁愿深信此说之不谬。如果叠石家在造园之先,没有四季山景构想在胸,何以恰巧选来石笋、湖石、黄石、宣石这四种绝不相类的石头呢?我以为正由于这些石头的绝不相类,具备着体现不同季节山景的特点,才被叠石家选中的。由于石的质地不同、纹理不同、形状不同、色调不同,便必须采取不同的堆叠、不同的合掇,以形成不同的结体、不同的峰、不同的山、不同的意趣和境界。同时,还必须根据不同的叠石,配置以不同的建筑设施,点缀以不同的花草树木。这样,叠石家在四季山景构想的引导下,便可比较顺手地赋予景观以多样化,并使之和谐统一地共处于一个园林整体环境中。我觉得中国传统的艺术处理方法,对整体的和谐统一往往强调得过分,以致和谐变成调和,统一变成一统。所谓“大同小异”,在艺术上由来久矣!个园叠石的成功,或许恰在于它能够在整体的和谐统一中,大胆地保持着各系列叠石面貌的大不相同,互不干扰而各领风骚。因此在一个不太大的园林范围内,我们才能够看到诸多不同的叠石处理和造型样本,虽不能说是洋洋大观,也算相当地丰富多彩了。若单为观光叠石而来,游此一园,不啻得数园之丰,而这不能不归功于叠石家四季山景的构想。所以,我宁愿深信此说之不谬,并进而认定:石,才是个园的真宰。写到这里,想到《阿房宫赋》里的话:“一日之内,一宫之间,而气候不齐。”个园过去是一处私家园林,不可与帝王之居埒比。然而“一日之内,一园之间,而气候不齐”在个园却成了可以指认的现实。王维的“雪中芭蕉”是体现在画境中的“季节不齐”。当代画家刘国松亦有《四序山水图》,在一张画卷上,春、夏、秋、冬同时光临万水千山,李可染誉之为:“突破时空局限……壮观宏伟,展卷令人神驰不已。”那么,个园的四季假山叠石,既遥承摩诘妙想于千载以上,又印证刘氏笔意于百年而后了。此乃个园叠石之幸,亦个园叠石之荣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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